二十五   赶二妞他们三人进到村里,白狗返回来迎住他们笑道:“来了两个熟八路!你们来看是谁?”说着已快走到更坊背后,早听着更坊门口的人乱糟糟的。小胖孩先跑到拐角一看,回头喊道:“娘!我爹跟冷元叔叔都回来了!”二妞跟王安福老汉听说,也都加快了脚步绕过墙角。大家见他们来了,全场大笑道:“二妞也回来了!王掌柜也回来了!”青年人们叫的叫跳的跳,跟装足了气的皮球一样,一动就蹦起来;老年人彼此都说:“像这样,就是光吃树叶也心轻一点。”   大家让开路,二妞、小胖孩、王安福和白狗四个人从人群中穿过,挤到冷元跟铁锁旁边。他两人都握了握王安福的手,拍了拍白狗的肩膀,摸了摸小胖孩的头,对二妞都想不出该怎么表示,彼此笑了笑,互相道:“你也回来了?”冷元又补了一句道:“你跟铁锁哥商量过到今天一齐回来啦?”这句话逗了个全场大笑。   王安福和白狗先问跟他两人同时出去的十几个人,别的人怎么没有回来。那十来个的家属也有些人凑来问。铁锁道:“我们参加的那一部分没有来。他们在那边都很好,有好几个都成了干部,回头我到他们各人家里去细细谈一谈。我们两个人是上级从部队里调出来回来作地方工作的——上级说我们了解这地方的情况,作起来容易一点。我们两个就分配在咱们本区工作。”王安福道:“这就好了,就又可以活两天了。”有几个青年,要求他们两个讲讲话,铁锁道:“可以!你们去召集人吧!”杨三奎老汉道:“还召集什么人啦?村里就剩这几个人了!”他两个看了一下男女老少不过百把人,连从前的一半也不够。冷元问道:“就这几个人了吗?”杨三奎道:“可不是嘛!跟你们走了一伙,中央军跟阎锡山那队伍杀了一伙,中央军又捉走一伙,日军杀了一伙,抓走一伙。逃出去多少?被人家逼死了多少?你想还能有多少?”铁锁叹了一口气道:“留下多少算多少吧!咱们就谈谈吧:前年十二月政变,国民政府给八路军下命令,叫八路军退出中条山,退出晋东南,他们派中央军把这地方接收了。他们在这地方杀了许多抗日的人,庇护了许多汉奸,逼死了许多老百姓,后来自己又保护不了自己,被日本人打垮了,把这地方又丢给日本人来糟蹋了个不成样子。现在八路军又来了。八路军这次来跟上一次不同——不走了!要在这地方着根!就是要把这地方变成抗日根据地。我两人出去原来参加的是部队,如今被上级调到这里来做地方工作,过来以后,就分配到咱们这一区——叫我当区长,叫冷元组织农会。眼前要紧的工作是恢复政权、组织民众、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题。这些事自然不是说句话能做好了的,咱们现在先提出些实际问题吧!”   有个青年站起来道:“我先问一句话:你说那什么国民政府再有一道命令来了,八路军还走不走了?”   铁锁道:“再有一千道命令也不走了!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人再交给他们去杀!”   那青年道:“那我们就敢提问题了:李如珍他们那些汉奸可该着处理了吧?可不用再等阎锡山的公事了吧?”好多人都叫道:“对!数这个问题要紧!”自这个问题提出来,大家都注意起这事来了。有的说:“他们已经跑了还怎么处理?”有的说:“跑了和尚跑不了寺院。”也有些老汉们说:“稳一稳看吧,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啦?”有些明白人就反驳他们道:“不怕他!怕抵什么事?从前谁不怕人家,人家不是一样杀吗?”铁锁道:“这算一个问题了,还有些什么问题?”虽然也还有人提出些灾荒问题、牲口问题、土匪问题,可是似乎都没有人十分注意,好像一个处理汉奸问题把别的问题都压了。铁锁、冷元看这情况,觉着就从这件事上作起,也可以动员起人来,便向大家宣布道:“大家既然说处理汉奸要紧,咱们明天就先处理汉奸。今天天也不早了,大家就散了吧!”   宣布了散会,铁锁向冷元道:“你也该回家去看看了!”又向二妞道:“咱们也回去看看吧!”二妞半哭半笑道:“咱们还回哪里去?”王安福道:“可不是!铁锁连个家也没有了!不过如今村里的闲房子很多,有些院子连一个人也没有,随便借住他谁一座都可以!”有个青年道:“依我说,把春喜媳妇撵回她的老院里,铁锁叔就可以回他自己的院里去住!”铁锁道:“这还得等把他们的案件处理了以后再说!”又向二妞道:“我看今天晚上咱们就住在龙王庙吧!那里很宽大,一定没有人住。”别的人也说那是个好地方,里边只有老宋一个人。说到吃饭问题,王安福道:“到我那里吃吧!我孩子们吃的是树叶,可还给我老汉留着些米。”冷元、铁锁都指着自己身上的干粮袋道:“我们带着米。”大家道:“那你们就算财主了!我们都是吃树叶!”二妞道:“我连树叶也没有!”大家让了一会就走开了。   夜里,好多人都到庙里找铁锁说:“李如珍叔侄们家里,小毛家里,今天都埋藏东西。要是没收他们的财产,就要赶紧动手,迟了他们就藏完了。”铁锁说:“只要他们不倒出去,埋了还不是一样没收?”他们说:“可也是!那咱们就得下点功夫看着他们,不要让他们往外面倒。”冷元说:“那你们就组织组织吧!”他们马上组织起二三十个人来轮班站岗,一家门上给他们站了两个守卫的。   这一晚上,二妞只顾向铁锁谈她这一年多的经过,直到半夜才睡。才睡了一小会,就听得外面有人打门,起来一看,站岗的把小毛捉住了。前半夜才组织起来的二三十个人,差不多全来了,都主张先吊起来打一顿。铁锁向小毛道:“你实说吧!你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?你半夜三更回来做什么?说了省得他们打你!”小毛看见人多势众,料想不说不行,就说道:“我们出去一直跑到天黑,没有跟日军联上,走到李如珍一个熟朋友家,李如珍住下了,叫小喜去找日军,叫我回来打听这边的情形。我摸了半夜才跑到村,到门口连门也没有赶上叫,就叫他两个人把我捉住了!”铁锁道:“李如珍确实在那里住着吗?”小毛道:“在!”别的人说:“叫他领咱们去找,找不着跟他要!”有的说:“叫他领去不妥当!有人看见捉住了他,要给李如珍透了信,不就惊跑了吗?不如叫他把地方说清楚,派个路熟的人领着咱们自己去找。先把他扣起来,找不着李如珍就在他一个人身上算账!”大家都赞成这个办法。铁锁道:“依我说这些事可以请军队帮个忙。那地方还没有工作,光去几个老百姓怕捉不回人来!”大家说:“那样更稳当些!”这事就这样决定了。铁锁跟军队一交涉,军队上拨了一班人。村里人一听说去捉李如珍,自然是人人起劲。第二天早上王安福老汉捐出一斗米来给去的人吃了一顿饱饭。等军队上的人来了,就一同起程,不到半夜,果然把李如珍捉回来了。 二十六   § 十五   捉回李如珍来,事情就大了,村里人要求的是枪毙,铁锁是个区长,不便做主。县长也是随军来的,还住在部队里。县政府区公所都还没有成立起来,送也没处送,押也没处押。铁锁和村里人商量,叫把李如珍和小毛暂且由村里人看守,他去找县长。到部队上见了县长,说明捉住这两个汉奸以后群众对政府的要求。县长觉着才来到这里,先处理一个案件也好,能叫群众知道又有抗日政权了。这样一想,他便答应就到村里去对着全村老百姓公审这两个人。   龙王庙的拜亭上设起公堂,县长坐了正位,村里公举了十个代表陪审。公举了白狗和王安福老汉代表全村做控告人,村里的全体民众站在庙院里旁听。李如珍一看这个形势,也知道没有什么便宜,便撑住气来装好汉。县长叫控告人发言,诉说李如珍的罪行。群众中有个人向白狗叫道:“白狗!不用说他以前那些讹人的事,就从中央军来了那时候算起,算到如今,看他杀了多少人,打过多少人,逼死过多少人,讹穷了多少人,逼走了多少人……”白狗道:“可以,先数杀的人吧!”接着就指名数了一遍,别人又把说漏了的补充了一些,一共是四十二个。县长问李如珍,李如珍说:“这些人杀是杀了,有的是中央军杀的,有的是突击队杀的,有的是日本人杀的,我没有亲手杀过一个。”王安福道:“你开名单,你出主意,说叫谁死谁就不得活,如今还能推到谁账上去?”有个青年喊道:“照你那么说,县政府要枪毙你,还非县长亲自动手不行?”又有人说:“怕他嘴巧啦?咱村里会说话的人都是他的证人。”李如珍料也推不过,就装好汉道:“就说成杀了你们两个人,我一条命来抵也不赔本!杀了你们四十二个,利不小了!说别的吧!这些人都是我杀的!不差!”他既然痛快承认,以下的事情就不麻烦了。控告人说一宗,他承认一宗,一会也就说完了。审罢李如珍又审小毛。小毛打的人最多,控告人一时给他数不清,就向群众道:“打跑了的且不说,现在在场的,谁挨过小毛的打都站过东边,没有挨过的留在西边!”这样一过,西边只留下几个小孩子和年轻媳妇们,差不多完全都到了东边了,数了一下,共六十八人,陪审的十个代表、当控告代表的白狗还不在数。白狗道:“连陪审的人带我自己一共七十九个!叫他本人看看有冒数没有?”小毛也不细看,他说:“我知道打得不少。反正是错了,也不用细数他吧!不过我可连一个人也没有害死过,叫我去捉人都是他们的主意!他们讹人家的东西我也没有分过赃,只是跟着他们吃过些东西吸过些大烟!”群众里有人喊:“跟着龙王吃贺雨就是帮凶!”“光喝一口泔水(洗碗水)还那么威风啦,能分上东西来,你还认得你是谁啦?”   审完以后,全村人要求马上枪毙;可是这位县长不想那么办。县长是在老根据地做政权工作的。老根据地对付坏人是只要能改过就不杀。他按这个道理向大家道:“按他们的罪行,早够枪毙的资格了……”群众中有人喊道:“够了就毙,再没有别的话说!”县长道:“不过只要他能悔过……”群众乱喊起来:“可不要再说那个!他悔过也不只一次了!”“再不毙他我就不活了!”“马上毙!”“立刻毙!”县长道:“那也不能那样急呀?马上就连个枪也没有!”又有人喊:“就用县长腰里那支手枪!”县长说没有子弹,又有人喊:“只要说他该死不该,该死没有枪还弄不死他?”县长道:“该死吧是早就该着了……”还没有等县长往下说,又有人喊:“该死拖下来打不死他?”大家喊:“拖下来!”说着一轰上去把李如珍拖下当院里来。县长和堂上的人见这情形都离了座到拜亭前边来看。只见已把李如珍拖倒,人挤成一团,也看不清怎么处理。听有的说“拉住那条腿”,有的说“脚蹬住胸口”。县长、铁锁、冷元,都说“这样不好这样不好”。说着挤到当院里拦住众人,看了看地上已经把李如珍一条胳膊连衣服袖子撕下来,把脸扭得朝了脊背后,腿虽没有撕掉,裤裆子已撕破了。县长说:“这弄得叫个啥?这样子真不好!”有人说:“好不好吧,反正他不得活了!”冷元道:“唉!咱们为什么不听县长的话?”有人说:“怎么不听?县长说他早就该死了!”县长道:“算了!这些人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,不过这样不好吧,把个院子弄得血淋淋的!”白狗说:“这还算血淋淋的?人家杀我们那时候,庙里的血都跟水道流出去了!”县长又返到拜亭上,还没有坐下,又听见有人说:“小毛啦?”大家看了看,不见小毛,连县长也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。有人进龙王殿去找,小毛见藏不住了,跟殿里跑出来抱住县长的腿死不放。他说:“县长县长你叫我上吊好不好?”青年人们说不行,有个愣小伙子故意把李如珍那条胳膊拿过来伸到小毛脸上道:“你看这是什么?”小毛看了一眼,浑身哆嗦,连连磕头道:“县长!我,我,我上吊!我跳崖!”冷元看见他也实在有点可怜,便向他道:“你光难为县长有什么用呀,你就没有看看大家的脸色?”小毛听说,丢开县长的腿回头向大家磕头道:“大家爷们呀!你们不要动手!我死!我死!”大家看见他这种样子,也都没心再打他了,只说:“你知道你该死还算明白!”县长道:“大家都还下去!”又向陪审的人道:“咱们都还坐好!”庙里又像才开审时候那个样子了。县长道:“你们再不要亲自动手了!本来这两个人都够判死罪了,你们许他们悔过,才能叫他们悔;实在要要求枪毙,我也只好执行,大家千万不要亲自动手。现在的法律,再大的罪也只是个枪决;那样活活打死,就太,太不文明了。”王安福道:“县长!他们当日在庙里杀人时候,比这残忍得多,——有剜眼的,有剁手的,有剥皮的……我都差一点叫人家这样杀了!”县长道:“那是他们,我们不学他们那样子!好了,现在还有个小毛,据他说的,他虽然也很凶,可是没有杀过人,大家允许他悔过不允许?”大家正喊叫“不行”,白狗站起来喊道:“让我提个意见,我觉着留下他,他也起不了什么反!只要他能包赔咱们些损失,好好向大家赔罪,咱们就留他悔过也可以!”还没有等大家说赞成不赞成,小毛脸向外趴下一边磕头一边说:“只要大家能容我不死,叫我做什么也行!实在不能容我,也请容我寻个自尽。俗话常说‘死不记仇’,只求大家叫我落个囫囵尸首,我就感恩不尽了!”说罢呜呜地哭起来。县长道:“这样吧,李如珍就算死了,小毛还让我把他带走,等成立起县政府来再处理他吧!大家看这样好不好?”青年人们似乎还不十分满意,可也没有再说什么。白狗说:“就叫县长把他带走吧!只要他还有一点点改过的心,咱们何必要多杀他这一个人啦?他要没有真心改过,咱的江山咱的世界,几时还杀不了个他?”这样一说,大家也就没有什么不同意了。审判又继续下去,控告人又诉说了小喜春喜的罪行,要求通缉;又要求没收他们四家的财产,除了赔偿群众损失,救济灾难民外,其余归公。县长在堂上立刻宣布接受大家的意见。审讯以后,写了判决书,贴出布告,这案件就算完结。   村里由冷元、铁锁帮忙,组织起处理逆产委员会来处理这些汉奸财产——除把小毛的财产暂且查封等定了案再斟酌处理外,李如珍叔侄们的财产,马上就动手没收处理。他们讹人家的不动产,前二年已经处理过一次,这次仍照上次的决定各归原主。动产也都作了价,按各家损失的轻重作为赔偿费。最大的一宗,是李如珍家里存着三百来石谷子和一百二十石麦子,把这一批粮食拿出来救济了村里的赤贫户,全村人马上就都不吃槐叶了。   不几天,县政府、区公所都成立了,各地的土匪也被解决了。各村里当过汉奸的,听说打死李如珍的事,怕群众找他们算账,都赶紧跑到县政府自首了。   在李家庄,被李如珍他们逼得逃出去的人,被中央军和日本人抓走的人,都慢慢回来了;街上的草被大家踏平了;地里的蒿也被大家拔了种成晚庄稼了。修福老汉的病也好了。二妞跟小胖孩又回到十余年前被春喜讹去的院子里去住。村政权、各救会、武委会也都成立起来,不过跟冷元、铁锁他们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损失得太多了,村干部除了二妞是妇救会主席,白狗是武委会主任外,其余都是些青年。没收的汉奸财产余了一部分钱作为村公产,开了个合作社,大家请王安福老汉当经理。民兵帮着正规军打了几次土匪,分到了十来支枪。龙王庙有五亩地拨给了老宋。这时候的李家庄,虽然比不上老根据地,可也像个根据地的样子了。   小毛这次悔了过,果然比前一次好得多:自动请村干部领着他到他欺负过的人们家里去赔情,自动把他作过的可是别人不知道的坏事也都讲出来。说到处理他的财产,他只要求少给他除出一点来,饿不死就好。   只有小喜春喜两个人归不了案,春喜跟着孙楚回阎锡山那里去了就再没有回来;小喜跟着日军跑到长治去了。 二十七   § 十六   李家庄自从这次成了根据地,再没有垮了,敌人“扫荡”了好几次,李家庄有了好民兵,空室清野也作得好,没有垮了。三年大旱,李家庄互助大队开渠浇地,没有垮了。蝗虫来了,李家庄组织起剿蝗队,和区里县里配合着剿灭了蝗虫,又没有垮了。不只没有垮了,家家产粮都超过原来计划,出了许多劳动模范;合作社大赚钱,发展得京广杂货俱全,日用东西不用出村买;又成立了小学,成立了民众夜校,成立了剧团,龙王庙和更坊门口,每天晚上都很热闹。   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到李家庄之后,李家庄全村人高兴得跟疯了一样——青年人比平常跳得高多少就不用说,像王安福、陈修福、老宋、杨三奎那么大的老汉们,也都拈着自己的白胡须说:“哈哈!咱们还没有死,就把鬼子熬败了!”   垒小了的大门又都拆开了,埋藏着的东西也都刨出来了。砖瓦窑又动了工,被敌人烧坏了的门楼屋顶都动手修理着。各家又都挂起中堂字画,摆上方桌、太师椅、箱笼、橱、柜、蜡台、镜屏……当闺女的也都穿起才从地窖里刨出来的衣服到娘家去走走。   村里人准备趁旧历八月十五,开个庆祝胜利大会。这个会布置得很热闹,请了一台大戏,本村的剧团也要配合着演。十四十五十六三天,满街悬灯结彩,展览抗战以来本村得到的胜利品。十四日白天的节目是民兵技术表演——打靶、投弹、刺枪、劈刀、自由表演。十五日正式开庆祝会。十六日公祭抗战以来全村死难人员。三个晚上都演戏、看戏。   十四这天早上,胜利品就陈列起来了,十七条日本三八式步枪、三支手枪、几十个手榴弹、一把战刀、八顶钢盔、十来件大衣;还有些皮靴、皮带、皮包、钢笔、望远镜、画片、地图……七铜八铁摆了几桌子。   早饭后,步枪打靶开始,每人打三发。打完后,算了一下成绩,全体平均是二十三环,有两个神枪手,三枪都打着红心,其中一个就是武委会主任白狗。第二项是投弹,也不错,平均二十米远,小胖孩从小放牛时候扔石头练下功夫,扔了三十二米远,占了第一名,都夸他是“老子英雄儿好汉”。其余劈刀、刺枪、自由表演,也都各有英雄。表演完了,大家都欢天喜地受奖散会。   下午戏也来了,晚上街上庙里都点起了灯,“当啷当啷”开了戏。年轻人们都说:“自从记事以来还数今年这八月十五过得热闹。”王安福老汉说:“你们都记不得,我在十二岁时候——就是光绪二十七年,咱村补修龙王庙,八月十五唱了一回开光戏(就是给神像按眼睛),那时候也是满街挂灯,不过还没有这次热闹,因为那时候是李如珍他爹掌权,大家进到庙里都连句响话也不敢说。”   第二天是十五日,是正式开庆祝会的一天。早上,大家一边布置会场,一边派人到区上请铁锁、冷元回来参加。早饭以后,一切都准备好了,只是铁锁跟冷元没有来。大家又等了一会,只有冷元来了。冷元说:“铁锁哥到县里去了,今天赶晌午才能回来,我给他留下了个信,叫他回来就来。”村长说:“那咱们就先开吧!”   会开了,第一个讲话的就是村长。他报告了开会意义之后,接着就讲道:“我现在先笼统谈一谈抗战以来咱们村里的工作成绩。要说把八年来村里的工作从头至尾叙说一下,恐怕多得很,三朝五日也说不完,现在咱们只要把村里的情形笼统跟以前比一比,就可以看出咱们的总成绩来了。先说政权吧:抗战以前,老百姓谁敢问一问村公所的事?大小事,哪一件不是人家李如珍说怎样就怎样?谁进得龙王庙不捏一把把汗?如今啦?哪件事不经过大家同意?哪个人到龙王庙来不是欢天喜地的?再说村里人的生活吧:从前全村有八十多户没饭吃的赤贫户,如今一户也没有了;从前每年腊月,小户人家都是债主围门,东讨西借过不了年,如今每年腊月,都能安心到冬学里上课,到剧团里排戏,哪还有一家过不了年的?平常过日子,从前吃是甚穿是甚,如今比从前好了多少,咱们也不用自己夸,各人心里都有个数。再说坏人的转变吧:从前村里有多少烟鬼?多少赌棍?多少二流子、懒汉、小偷、破鞋?咱们也不是自己夸,这一类人,现在谁还能在咱们李家庄找出一个来?从前东家丢了东西了,西家捉住乡老了,如今啦?在地里做活,锨镢犁耙也不想往回拿,晚上睡觉,连大门也不想关,也没有奸情,也没有盗案。大家都是这样过惯了,也不觉得这算个什么事,不过你们细细一想,在抗战以前这样子行不行?说到全村人的进步,大家都是过来人,更不用多讲:论文,不论男女都认得自己个名字;论武,不论长幼都会打几颗子弹。这样在现在看来也都是些平常事,可是在抗战以前也不行呀!我想现在单单把李如珍叔侄们那些人弄得几个来放到咱们村里,他们就活不了:讹人讹不了,哄人哄不了,打人打不了,放债没人使,卖土没人吸,放赌没人赌,串门没人要,说话没人理,他们怎么能活下去?打总说一句:这里的世界不是他们的世界了!这里的世界完全成了我们的了!可惜近几年来敌人每年还要来扰乱咱们几回,如今敌人一投降,我们更是彻底胜利了!我们八年来,把那样一个李家庄变成了这样一个李家庄,这就是我们的总成绩!”   村长讲罢了总成绩之后,武委会主任、合作社经理、各救会主席、义校教员,也都各把本部门的成绩讲了一番。冷元又讲了一讲,以下便是自由讲话。自由讲话这一项最热闹,因为谁也是被一肚子胜利憋得吃不住,会说不会说,总要上去叫几声,一直到晌午以后还没有讲完。   就在这时候,铁锁来了,大家就让他先上台去讲。他开头第一句就说道:“我来的任务,是报告大家个坏消息!”台下大部分人都觉着奇怪了,暗想“胜利了为什么还有坏消息?”铁锁接着说:“日本已经投降了,为什么还有坏消息呢?”人们低声说:“你可说呀?”铁锁仍接着道:“因为日本虽然宣布了投降,蒋介石却下命令不叫日本人把枪缴给我们,又下命令叫中央军渡过黄河来打八路军。阎锡山跟驻在山西的日军成了一气,又回到太原,把小喜他们那些伪军又编成他自己的军队,叫他们换一换臂章,仍驻在原地来消灭八路军。八路军第二次来的时候,不是跟大家说过永远不走了吗?可是现在人家中央军要来,阎锡山军也要来,又不叫日军缴枪,你看这……”台下的人乱叫起来了:“说得他妈的倒排场,前几年他们钻在哪里来?”有人问:“上边准备怎么办?”铁锁道:“怎么办?日军的枪还要缴!谁敢来进攻咱们,咱们只有一句话:‘跟他拼!’”白狗跳上台去向铁锁道:“你不用往下讲了!要是他们想来占这地方,我管保咱村的青壮年都是他们的死对头!”台下大喊道:“对!有他没咱,有咱没他!”白狗已经把铁锁挤到一边,自己站在正台上道:“他们来吧!咱们这几年又攒了几颗粮食了,他们再来抢来吧!这里的人还没有杀绝啦,他们再来杀吧!叫他们来做什么?叫他们给李如珍撑腰吗?叫春喜再回来讹人吗?叫小喜再到我家胡闹吗?他们来了,三爷还可以回来捆人押人打人,六太爷还可以放他的八当十,你怕他们不愿意来啦?可是他们来了,又得血涂龙王庙,咱们还能缩着脖子叫他们杀呀?他们也算瞎了眼了!他们只当咱们还是前几年那个样子,只会缩着脖子挨刀。不同了!老实说,咱们也不那么好惹了!反了几年‘扫荡’,跟着八路军也攻过些城镇码头,哪个人也会放几枪了,三八式步枪也有几支了,日本手榴弹也有几颗了,咱们就再跟上八路军跑几趟,再去缴几支日本枪,再去会一会这些攻我们的中央军,再去请一请小喜,看这些孙子们有什么三头六臂!”台下又喊:“谁愿意去先报起名来!”又有个青年喊:“不用报名了!我看不如咱们站起队来教武委会主任挑——把不能用的挑出去,余下咱们一通去!”白狗道:“还是报一下!大家同意马上报,咱们就报起来!”   院里、台上、拜亭上,分三组写名单。写完了,三组集合起来,报名的共是五十三个。白狗看了一下,也有四十岁以上的,也有十五六岁的,也有女的——二妞巧巧都在数。铁锁道:“这样不好领导,还得有个限制。”挑了一挑,把老的小的女的除去,还有三十七个,村干部差不多都在数。铁锁把这结果一宣布,二妞、巧巧,还有几个女的都说了话,她们说她们一定要到潞安府捉小喜。铁锁告她们说没法编制,她们说可以当看护。麻烦了一大会,大家劝她们在家领导生产照顾参战人们的家庭。   村干部都参了战,马上都补选起来了——二妞代理村长,妇救会主席换成巧巧。王安福老汉说:“这么多的参战的,应该有个人负总责来照顾他们的家庭。我除了办合作社,可以代办这件事。”   大家在这天晚上,戏也无心看了,参战的人准备行李,不参战的人帮着他们准备。   第二天,公祭死难人员的大会,还照原来的计划举行,可是又增加了个欢送参战人员大会。   就庙里的拜亭算灵棚,灵棚下设起三个灵牌:村里人时时忘不了小常同志,因此虽是公祭本村死难的人,却把小常同志供在中间。左边一个是反“扫荡”时候牺牲了的三个民兵;右边一个是被反动家伙们杀了的逼死的那几十个人。前面排了一排桌子,摆着各色祭礼,两旁挂起好多挽联。   开祭的时候,奏过了哀乐,巧巧领着两个妇女献上花圈,然后是死者家属致祭,区干部致祭,村干部领导全村民众致祭,最后是参战人员致祭。   欢送参战人员的大会会场就布置在戏台下,那边祭毕,马上一个向后转,就开起这个会来。在这个会上,自然大家都又讲了许多话,差不多都是说“现在的李家庄是拿血肉换来的,不能再被别人糟蹋了”,“我们纵不为死人报仇,也要替活人保命”。讲完了话,参战人员把胜利品里边的枪械子弹手榴弹都背挂起来,向拜亭上的灵牌敬礼作别,然后就走出龙王庙来。   村里一大群人,锣鼓喧天把他们这一小群人送到三里以外。临别的时候,各人对自己的亲属朋友都有送的话。王安福向他的子侄们说:“务必把那些坏蛋们打回去,不要叫人家来了剐了我这个干老汉!”二妞向小胖孩说:“胖孩!老子英雄儿好汉,不要丢了你爹的人!见了这些坏东西们多扔几颗手榴弹!”巧巧向白狗说:“要是见了小喜,一定替我多多戳他几刺刀!”白狗说:“那忘不了!我腿上还有疤啦!”   (一九四五年)